没更新是落网了不是死了
我在写什么小众文字……
产史大户

【垩空】人造人也会有心吗

去年写的(别问我为什么去年写的现在才发),阿贝多第一人称,全文2w,大概剧情向清水

⚠注意避雷⚠

内涵大量个人想法和捏造,废话很多,比软妹还软不能较真的科幻要素,角色死亡,但是HE!

梗概:

背景发生在病毒爆发,大量动物感染导致地面上已经不适合人类居住,他们迁移到地下的百年后。阿贝多是空造出来的,就当他以为会就这么度过余生时,某天,地下城市发生了意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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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从我自培养瓶中苏醒开始,这座昏暗无光的地下城市,便再没有变过,恐怕以后也不会改变。我曾经是那么想的。


  我从空,其他实验人员,以及记载了这颗即将荒芜的星球百年历史,厚厚一本历史书中,慢慢整理出,这个星球是如何在人类的贪婪和放纵下枯萎,从辉煌走向如今的衰败。这件事要从源头开始梳理:彼时资源富饶,四处春暖花开,人们还生活在地上,不像这儿永无天日,空气阴暗潮湿,底层人们碌碌无为,没有目标,也没有希望地活着,充斥着萎靡的绝望。动物和书上记载的植物都早已灭绝,也没有所谓四季。十几年后,有一群人类,起了试图更进一步统治自然的愚昧贪婪念头,使他们催生出灾厄的雏形,我、以及古老的历史,都不曾知道他们研究的真正目的——也许只有上百年的骷髅才能说出些真相——只知道,那次研究的药剂泄露,动物相继感染,大到雄壮威武的狮子,小到走街串港的老鼠,感染像一阵突如其来而猛烈的风暴,袭击着大大小小的生灵,但奇妙的是,它们既没有痊愈,也没有死去,而是进化——或者说变异才更贴切,他们变异成一群失去理智,人们所无法理解的怪物,仿佛是对人类降下的惩罚,它们咬死每一个见到的生命,人类有试过利用自己的高科技对付他们,但长期对于自然资源的过度掠夺,致使它千疮百孔,人口不停下跌,以及城市早已被老鼠、宠物和各种家畜等小型动物攻占内部,人类在持续短短四、五年的抗衡中,终于还是失败了,他们立起高墙防止更多怪物涌入,带着为数不多的几千万人和剩余的全部资源,搬迁到一处庞大的地底,在此建立起了新的城市。而距离如今,已经过去一百年左右,人们在永无止境,日复一日没有希望的日子中消磨了欲望,人口已经从先前的几千万下跌到只剩下几万人了。


  空第一次带领我来到实验所的最高处,那儿有一大块落地窗,可以很清晰,以上层人的姿态居高临下地望向这所小小城市的阶级分布,我们的实验所处在上层的一部分,几米外是政府的空中浮楼,足以将中低层与自己分割开来。中层是富有和小康的居住楼,底层,则是人数最多,也是最痛苦绝望的一般人。我和空一同眺望而下,无论是哪层,人们来来往往漆黑的漆黑身影像蚂蚁一样,仿佛一捏,就会脆弱的死掉,他们穿梭在各个楼层与洞穴,似乎在倒下去之前,永不停歇。他对我说:“你能想象吗?阿贝多,这个星球的人口曾经是那么多,加起来足足有千百亿!填满这里简直绰绰有余。”


  我确实无法想象,至少和我如今眼前的场景相比起来。


  顺带一提,我的创造者,空——即便他总是不承认,说我的诞生不是他一个人的心血,是许多前辈的智慧,和众多科研家不断试错研究,所得来的成果,我把他当做父母似得亲密的感情,仅仅是因为我睁开眼最先看见的,离开培养瓶最先接触到的怀抱,都是空罢了,所谓的雏鸟效应。我起初也是这么想的,可随着我渐渐了解实验当初的过程,了解到空是第一个提出创造我的人,他如何将毕生心血,时间和精力放在我身上,几乎不眠不休,饭也经常匆匆吃完,便将注意力都投在我身上了。负责夜间巡逻的安德烈战士也说过,自己曾不仅一次看见,空在实验室里,额头抵在我的培养瓶,神情温柔似水地轻轻呢喃,他说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空,那么专注,深情的目光只注视着我,柔情似一位拥抱酣睡婴儿的母亲,仿佛将灵魂上所有的温柔和爱意,都倾注给我。在我苏醒之后,更是包揽了所有责任,他像父母,赋予我“阿贝多”这个名字,教我怎么穿衣,说话,以及照顾自己;他像老师,传授他所学到的所有知识,把自己能获取的书都交给了我;他也像朋友,和我倾述同他人无法诉说的事,还有心中深埋的梦想。


  基于以上种种,我无法再将我所能察觉到的感情,单纯归于雏鸟效应,空对我而言,似父似兄,可以说是我诞生以来,我最深的羁绊,我真正的整个世界。有些时候,我会在空的房间留宿,偶尔半夜醒来,看见他安静漂亮的睡颜,竟萌生过想要亲吻他的冲动。我不明白这是为什么,至少我看过的描写亲情的闲书里,没有孩子会想同自己的父母或兄弟接吻,我对其他人也没有过这样的欲望。我曾问过空,既然人类孩子会将生养自己的人唤做父母,我是否也应该叫他父亲?空无所谓地耸耸肩,说我喜欢怎么叫就怎么叫。于是我便遂了自己的心意,直呼其名。或许我的潜意识中,并不想将他当做父亲。


  人造人也会有心吗?或者说,像人类一样拥有灵魂,这个疑问在我发觉自己想要亲吻空的举动后,便悄悄生根发芽了。我不知道,空也不知道,没有人会知道,承载横跨千百万年,森罗万象的浩瀚知识的书亦无法回答。在我翻阅完数十本与人造人有关的书籍后,我清醒地意识到:只有像我这样健全,完整,拥有智慧和学识的人造人才能钻研出答案,毕竟人类经过这么多年,尚且无法对自己了解透彻,更不用说人造人了。比方说,人们费尽心思了解猫的生活习惯,神态和尾巴又表达了什么语言,摇尾巴是焦躁,竖尾巴是高兴;生气了会炸毛;公猫领地意识极强;随时随地都可以睡觉;但他们不会知道猫做了什么梦。


  我以为这样平静的生活,会持续到空和周围人老去辞世,或者我终于坏掉,没有零件来维修我时,城市中心储存了所有能量的塔,爆炸了。


  我永远无法忘记,这场基本无人幸免的灾难已然深深烙印在我脑中,那一天,噩梦般的灾厄降临,击中每一个措手不及的人们。最先遭到攻击的自然是底层人民,离塔最近的人,恐怕还没意识到危机,便已经被庞大的能量碾压成肉酱。上层自然也逃不过波及,在AI计算出能量会毁了整座城市,生还率接近为零后,实验所彻底乱成一片,人们在惊恐地逃亡中推推搡搡,有人把早就藏身好的人抓出来推出去,以便自己躲进去;有人不小心撞到战士的枪,提早叫那可怜的无辜人解脱;有人尖叫,哭泣,绝望地大叫或大笑,撕扯自己的头发;亦或是瘫靠在桌角,让逃跑中的人踢翻,无数只慌乱的脚残忍地践踏在这已死的灵魂上。恐惧撕破了他们表面的友善与脆弱的联系,灾难与困苦总是能将一个人体面虚伪的表皮扯下,那皮囊下,无论是光辉还是肮脏,统统无处遁形。我身处这片疯狂的绝望之潮,只想着要怎样才能保护空,这时他拼命从人流的缝隙中找到我,我还没看清他的脸,空便往我的脖子上扎了一针,我昏迷般瞬间虚脱,沉重地倒在他怀里,他拽住我的手臂将我背起来。


  我想要说话,问空为什么要那么做,我想要挣扎,叫他快逃到安全的地方。可我的身体不再听命于我,意识逐渐离我而去,听觉也变得混沌模糊,一切都被昏沉的黑暗吸去。空一路上缄默不言,坚毅地背着我困难地穿过人潮,像要独自奔赴死亡,他温热的体温让我惶恐,心碎。我不知走了多长的路,好像很长,又似乎短得不足挂齿,我仅剩的混沌意识坚挺的可怖。空将我塞进一个窄小的舱室,他把什么圆圆的球放在我蜷缩的怀里,他动作轻柔又细致,眷念地抚摸我的脸庞,手掌那么冰冷,让我的心口隐隐作痛,我在彻底昏过去前,听见他温柔如低语,优美而颤抖的声音,像是在哭泣,令我只想抱住他:“阿贝多,好好活下去。”


  我想用力拽住空离去的手臂,和他交换,换我来让他好好活下去,但我不能,我的挣扎徒劳无力又弱小,意识终究被拖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中。


  我的意识在一阵令我大脑发麻的滋滋电流声中渐渐恢复,就像残破不堪的电器,在奔溃前所发出的最后的倔强声音,在我睁开眼的刹那,冰冷的电子语音立即播报,几乎与我睁眼的瞬间重叠:「检测到舱室内的意识开始清醒……」紧接着是急促的滴滴音响,电子显像管亮起白色的三点图像,有序地跳动着,似乎在检测什么,没一会儿,语音又响起来:「检测到外部环境已经安全,保护结束,门即将打开。」大约过去两、三秒,厚重的门自动打开的同时,舱室内的机械,似乎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,白光熄灭,电流也像凭空拦截般,被斩断声响。


  失去了唯一的光亮,外面漆黑的犹如踏入新的虚空世界,我什么也看不见,四周寂静地让我忍不住惊颤,我的呼吸是唯一的真实,仿佛我之前做的全然是一场梦,世界早已迎来末日,而今我终于醒来,从生机勃勃的虚假生命,重回真实的死亡。


  “空……”我有气无力地呼唤他,可除了我的呼吸,以及回荡在舱室内微微颤动的尾音,什么声音也没有。我不可置信地意识到什么,难以言喻的悲痛向我袭来,几乎再次抽干我好不容易夺回的力气,我瘫坐在舱室内好一会儿,绝望的平静。


  我怀里的小球忽然发出柔和的滴滴答答电子音,我这时才想起来,空塞给我的东西,对了,这是一颗新型号的辅助浮球,以便实验员和员工更好的勘测地底,最大的作用是照明,他早就料到这种情况,才把它给了我。浮球的液晶屏浮现由粒子组成的空心圆形,它浮起来,飞到外面,自动切换成照明模式,头顶窄小的白色硬壳下圆圆的液晶屏机体整个亮起,刺目的白光照亮四面八方,显现出灾难后实验所的模样——我处在的房间里,墙上破开了几个大大小小的裂口,走廊外的玻璃全部碎了,撒在很多被穿透墙壁的能量震断肢体,震碎大脑和五脏六腑,以一种极其骇人的姿势扭曲着,叠加地横卧在地面,神情永远停滞在临死前的惊慌的尸体上,白色的墙壁溅上了许多接近黑色的血液,人间炼狱不过如此,几小时之前,这些人还穿行于各个实验室,或是靠在墙上互相攀谈。


  面对此情此景,我却平静的可怕,仿佛已经见惯了这种残忍的场面,因为我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找到空。我从舱室爬出来,身体沉重地走出去,借由浮球的照明,仔仔细细地翻过一具又一具尸体,只要是我能看见的,都不会放过。走到尽头了,就往回走,同时再重新翻找一遍,生怕疏漏了。


  空……


  空……


  我像被“寻找空”这个念头所支配的傀儡,浑浑噩噩地不停翻找,我的手套很快被血浸染得看不清原本的颜色,脸上和头发也溅到了粘稠难闻的血。我犹如落入深渊的可怜人,拼命抓住希望纤细的丝线,企图利用它的力量驱散我心中可怕的猜想,或许空躲在哪儿不敢出来,等着我去找他;又或者有尸体及时扑过来,保护他免受能量扼杀。我自欺欺人地设立种种以空还生为前提的假设,不愿承认自己早已认可他死去了的声音。我只是需要一点希望。


  我在尸丛中穿行,寂静空气将鞋跟的踩踏传遍四方,前所未有的响亮,也更让寂寥增长。不知为何,我想起以前空和我的一次闲聊,他靠着玻璃窗,放松全身,头侧向窗外,将视线往低处劳作的人们的身影投下,他说:“你知道吗?阿贝多,人类这种东西,可以比钢铁还坚韧,也可以脆弱如同玻璃,很难想象吧?人就是那么复杂,却也可以纯粹简单的像一条直线。其中起到最关键作用的——是希望。或许听起来很抽象,又唯心主义,缥缈似一层抓不住的灰雾,但你不得不承认,人之所以可以活下去,不断延续后代,依靠的就是‘希望’这足以驱散一切阴霾的强大力量。它可以是任何形态,事物,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以及眼里,比方说朋友,伴侣,未知的明天,或是一句无心的鼓励。我认为,我们如今的这个世界,真正缺乏的不是资源,更不是人口,而是希望,以及直面当下困难的勇气。倘若失去这些,人比纸还薄弱,任何一点挫折都可以轻而易举毁了他。你明白吗?阿贝多。”


  我当时摇了摇头,表示无法理解,也无法共情。如今想来,我终于明白自己无法理解的缘由了。


  ——因为我曾经也拥有希望。


  我瞬间感觉世界天旋地转,眼前一黑,我的身体便仿佛被平白无故抽离了所有骨架,像支离破碎的人偶,双腿发软地跪在地上,难以忍受的阵痛从被挖空的胸膛传递,蔓延到我疼到发麻的指尖,我几乎忘记了怎么呼吸。空躺在我面前,若不是那无神浑浊的双目,凌乱黯淡的金发,他安静的宛如深埋尘土,四肢截断的沉睡的天使雕塑,我双手颤栗地扶起空的脑袋,小心翼翼地放在腿上,我久久注视着他,像他之前抚摸我那般,谨慎而痛苦地摩挲他僵硬冰冷的脸庞,他的面色从未如此苍白,生的气息早已不复存在,死亡的分量如此沉重。我没有泪腺,可我分明感到眼眶炙热,无形的泪水落在空的脸上,仿佛要洗干净尘埃。


  失去了空,我的希望便同他的脉搏一起消逝了,世界也真正迎来了末日。我不明白,他让我活下去的意义又是什么?现实的双手狠狠扼住我的喉咙,让我窒息,痛苦却无法解脱。我想大哭,可我哭不出来;我想大叫,可我喉咙哽住,像一夜之间成了哑巴。


  这时,我注意到身边放着一把电磁枪,不知是哪个已故的战士的,寻死的念头猛然滋生,万分悲痛绝望之下,我拿起来,左手颤抖地将枪口对向自己的脑袋,即便是人造人,假若最重要的器官损坏,我也活不成吧?正当我准备开枪结束这一切时,我忽然看见了空脖子上露在衣服外,一枚小巧精致的项链,灰白色的花正开得娇艳,已死的生命在此得到了永恒的延续。我记起来,那是由骨灰烧制的塞西莉亚花,空曾经满怀真情热烈向我述说的梦想一连串涌来,制止了我扣下扳机的手指。


  “阿贝多,你知道我为什么要成为科研人员吗?”那也是一个和平时没什么两样的一天,临睡觉前,空坐在房间里的浮空软椅上问我,见我摇摇头,便笑眯眯继续道:“你当然不知道啦,除了我的妹妹以外,我谁也没告诉过,你是第一个我想告诉的。”


  “原来你还有妹妹。”


  空点点头,目光怀念,又有些悲哀地飘回过去,声音轻柔,仿佛怕吹散易逝的记忆:“她叫荧,很多年前就去世了。”我大概表现得很遗憾,他安抚性地再次笑起来,说他已经释怀了。“我们一起出生在下层,很意外吧?毕竟能爬上来的下层人,几乎少之又少,但我可是这方面难得一见的天才哦!我其实很痛恨那座塔,恨不得赶紧炸掉……你有所不知,他们自然也不会告诉你,那座塔会长期释放一种影响人身体的辐射,可能会造成辐射病,虽然缓慢但不致命,可日积月累,却也会剥夺一个人的生命,若是不幸得病了,就需要长期服用药物,但当时我们的家庭拮据,养活四个人就够勉强了。我们的父母,就是在长期过度劳作,以及辐射病的影响中去世的,那时我和荧才十五岁,我很幸运,天生就对这个有抗体,但我多么希望这份幸运不是给我而是给她,因为不幸的是,荧患了辐射病。”


  空沉重地向后靠去,仿佛将自己多年来所承受的压力和悲伤往椅背上发泄,椅背承受了所有,充满韧性地迅速弹回。他拿出时刻藏在衣领里的小花项链,举起来,挡在天花板的电灯上,温柔地轻笑,似乎目光透过它,又再次看见了妹妹可爱的脸,我很快就认出来那枚项链,因为我偶尔见过他拿出这枚项链看得出神。空又继续说,只是这次口吻颇为疲倦:“父母去世后,家里所有的重担都压在我身上了,我不愿让患病的妹妹出来工作,便叫她专心上学。十五的我能打什么工呢,不过我很幸运,好像夺走了身边人的运气一样。图书馆的院长看我可怜,便破例应聘我作为整理图书的员工,我可以偷看好多本书,偶尔偷借一两本关于花卉或动物的书籍,荧很喜欢花,看见她翻阅书籍时那幸福的笑容,我也因此幸福了起来。她最喜欢的,是塞西莉亚花,这个项链上的花,就是用她的骨灰烧制的塞西莉亚花。”


  我有些惊讶注视着空手里的项链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我们一时沉默许久,就像过了一世纪,良久,空又说,他之所以发誓成为科研家,是因为他知道塞西莉亚花绝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生长,而上面——没有人知道的上面,或许会有。所以他拼了命挤出闲暇阅读相关的书籍学习,并参加每年一度的科研考试,失败了就再来,直到他十九岁那年,成功考上,并参选为候补科研员:“也是在我收到通知的那天,传来了荧的噩耗。我瞬间萎靡不振,万分后悔自己忙于考试,没能陪伴她左右,让她孤零零去了。看着手里的通知证书,我不知自己至今为止所付出的努力究竟有什么意义,那些天我过得浑浑噩噩,生不如死,睡梦中经常梦见荧,然后哭着醒来,彻夜难眠,甚至一度想要放弃这身份。直到我拜托的一家丧葬手工所的员工,向我寄来骨灰烧成塞西莉亚花项链的成品,手里沉甸甸的分量又让我想起来,荧和我的约定——一起去上面看看,哪怕什么也没有。在完成和她的约定之前,我一定要振作。和她的约定,是支撑我坚强渡过那段难以言说的困难时日的支柱。阿贝多,以后,我们也一起去上面吧,你,我还有荧,跟你约好了哦。”


  是的,约定。


  我和空还有约定。一股决然的力量渐渐填充了我的心身,金色的希望又重回我心间,撑起了我瘫软的身体,强烈的愿望使我停下了颤抖,扔下手里的枪。我还不能死,我必须活着,带他共同前往上面的世界,空的夙愿由我完成,他为至今为止为梦想与渴望付出的一切,都由我来替他撒播。这或许,就是空让我活下去的意义。


  为了你,我甘愿付出一切,我的全部都是由空赋予,没有他,就不会有如今的我,我的希望之光,我的灵魂之火。


  我会为了你活下去。


  我将空悬挂在长袖下的断臂收进他怀里,打横抱起,便要往楼下走去。偶尔,我能听见浮球滴滴答答的电子运转声。楼下忽然有隐约抽泣,顺从悄然灌入的冷风,飘荡进这层楼。我感到些许意外,居然还有除我之外的幸存者,我不由加快步伐,下了楼梯,向哭声的来源走去,越是靠近,哭泣声越来越大,引导我寻找源头,最后源头指向一个墙壁破败的小房间。我才踏进门口,身后的浮球倏然将光打在幸存者身上,哭声的主人似乎受到惊吓,泣音停顿一瞬,将幼小的身体缩成一团,像在努力缩减自己的存在感(她身后是一个舱门打开的舱室,恐怕她也是从中生还的)。看身形,那是大约五、六岁的孩子,孩子那头极为罕见的绿色头发,令我立即想起是谁,毕竟,在我的印象中,拥有绿头发的人不超过两个,尤其是这般年幼的。我曾见过这孩子几次,因为她很喜欢空,所以我和她说过几句话,她是其中一位实验员的孩子,她偶尔会带她到实验所观摩:“砂糖?”


  兴许是听见我的声音,砂糖停止了哭泣,抬起惶恐的脸蛋,看见是我,便哭得更大声,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我扑来:“阿贝多哥哥!”她突然停下了,惊恐地看见我怀里空的尸体,等她仔细看清楚是谁之后,愣怔片刻,悲伤地站在原地,膝盖颤栗着微微弯曲,似乎随时要崩溃地跪倒,抽泣更加汹涌。我很明白砂糖的心情,头一回同他人感同身受,若是我有泪腺,恐怕也会和她那样,哭得如此悲伤。我想安慰她,但也知道,如今这情况,无论是什么安慰的话语都苍白无力。等她冷静些了,就走过去,让砂糖牵住我的衣角,跟我出去。


  没有电,无法坐电梯离开。我们便从安全出口下去——我从来没想到,这个被很多人,包括我疑惑其保留必要的古老设计,竟真的发挥了作用。


  失去了能量维持,封锁上面出口的大门自然便开启了。空曾经带我来过这儿附近,他只是带领我在小范围内转悠,以免引起巡逻AI和战士的怀疑。我知道他是将上去的希望寄于我,所以才破例带我前来,熟悉下路,或许空早已做好至死也完不成心愿的准备,而我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后备。空当时来回踱步,仿佛在查探、寻找其他离开的方式,无处不在的冰冷电子蓝光,将他的金发照成覆盖了层薄薄苍蓝的浅白金。他有时停下来,就抬起头转向那扇前人仿佛要将所有可怖噩梦封印的门,专注、认真地久久凝望,像要用眼睛洞穿这扇薄而森严的门,仿佛他是要解救同灾厄一并被封锁的希望的潘多拉。我对那扇门不感兴趣,便沉默不语地跟在他身后,他停下,我就停下,像个任由差遣的跟班。直到空终于开口,目光却没转向我,自言自语似得:“封锁出口的门,想要解开就必须获得至少五名最高管理层的钥匙,以及他们的一点儿皮肤,倘若强行突破,无论是什么,都会被瞬间电得灰飞烟灭。底层某些经营灰色产业的人,会通过某种办法绕过巡逻AI和战士,利用这扇门动用私刑。”空仿佛是怕我不相信,便将出门时带走的一块钢石往门上扔,预想中铁皮碰撞的声音并未到来,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刺耳的电流音,不出两秒,即便是号称最坚硬的钢石,也难逃变成齑粉的命运。


  “可想而知,那些老家伙呀,是有多害怕上面。”空像怒斥胆小鬼,有些不满地撅起嘴抱怨道。


  现在,我又重新回到了这扇门前,这不近人情的铁门悄声寂静,失去电流警告的呓语,白光照在它身上,看上去死气沉沉,哪还看得见它曾经残忍处刑过无数条生命的无情。只是总是在门前渡步,偶尔自言自语的金发科研家,如今只能躺在我怀里,借由我的脚,离开阻隔梦想的障碍。好不容易可以离开这儿,去到空梦寐以求的上面,他却看不见过程,实在太令人惋惜。我害怕仍有残余的能量在维持,便随手拿起一块残骸掉下来的石块,向门投掷,沉闷的铁皮与石块的碰撞声,回荡在这偌大死寂的地下城市,我这才放下心来,拉开这不堪一击的薄薄铁门,带领砂糖踏出这座遍布死亡的城市。


  通往上面道路的并非充满科技性质的电梯,而是一道长长的,直通黑暗遮蔽的上方的楼梯,因太久无人造访,四处堆积了厚厚的灰尘,发霉、阴暗的潮湿味道,填满了整条被人类与光芒摒弃数百年时光的古老楼道。砂糖的体力很差,并且还是个孩子,走到中途便要休息一会儿,于是我们走走停停,不知走了多久,仿佛正经过一条漫长的时间隧道,从未来回到过去,慢慢的,我看见楼梯尽头从黑暗浮现,我们终于走到了尽头。


  既然是上面,恐怕最后的门就在头顶吧。我将空小心翼翼地靠住墙放好,试探性地用双手撑着尽头的天花板,我像惊醒了沉睡百年的厚厚灰尘,它们慌乱地飞得四处飘散,扰得砂糖不停咳嗽,打喷嚏,转过身就想往下面避去。少了许多灰尘的蒙蔽,我总算隐约看清头顶有一条细细的缝隙,我稍微掂量了下门的重量,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重,正当我苦恼于如何在没有工具的情况下打开时,我不抱指望地用了将近全部蛮力,竟真的推动了这厚重的石门,发出老人一样沉长的呻吟,金黄色的光芒,以及熟悉又陌生的暖意,随着越来越大的缝隙,直射在我脸上,刹那间,空仿佛又以另一种形式复活,温暖的手掌抚摸着我,像安抚我挥之不去的悲伤,亲吻我无形的泪珠,那一刻,自我醒来以后,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眷恋,仿佛又找到了自己的归属,重新投入他的拥抱——那一定是名为太阳的眷顾。直到门彻底打开,石板重重倒在地上,发出巨大的苏醒闷声将我唤醒。砂糖不可思议地惊叹,我也同她一样惊讶,我的身体似乎有什么被激活了。


  我重新抱起空,将他抬起,放在上面的地上,然后我双手撑住边缘爬上去,再转身试图把砂糖拉上来,可她痛苦地捂住眼睛,边胡乱伸手想抓住我,我询问她怎么了,她哽咽着说眼睛很痛。我在苏醒没多久后,便做过一场“剔除绝大部分人类身体的弱点以及缺陷”的手术(这还正在实验中,可惜,他们没来得及正式推广),数据库和古书也少有记载阳光对人体会造成什么影响,哪怕是有,大部分也是偏向有益的,所以我感到困惑,尽管我不理解,但砂糖现在所经历的痛苦是切切实实的,于是我用身体挡住光,将她拉了上来。


  我抱着空,迷茫地环顾,四周是意料之中的断壁残垣,看不见多少完整的高楼了,阳光依然高高直射,穿过破败的洞口,笼罩着无声倾诉百年前这所城市遭受过得灾难,有风贯穿而过,漏风的好几座楼发出呜呜呼声,仿佛是它们仍残存遗恨的啜泣。一些钢铁水泥经受不住时间摧残,横卧在野草蛮生的地上,藤蔓缠绕着时间凝固的古遗迹,花草肆意攀附,附着在上面栖息,现代化的建筑与自然共同生存、融合,竟成了和谐相伴的古老历史,重新被我们发掘。我第一次嗅到草木与泥土的气味,清新的脾人心肺,太阳灼烤着我身边高大、宽阔的叶片,将其晒成阳光温暖干燥的气息,我曾设想过很多次,空看见这一幕时,会做出何种反应,他可能会高兴地手舞足蹈;或者流下激动的泪水,什么话也说不出;亦或是兴奋地拉着我转来转去,誓要把这儿研究个十年半载。但我从没想过会以这种形式。看见此情此景,我一点儿也不开心,更遑论兴奋?我所有上来的信念与梦想,都源自于他。我悲伤地埋进空冷冰冰的脖颈,深深吸一口气,阳光、草木与泥土,都掩盖、拂去不了他身上浓重的死亡味道。


  我们找到了一处还算完整的高楼,离底下入口又很近,这儿有三层高,一二楼恰好能满足遮挡的条件,只需稍微加固一下。我将砂糖安置在一楼,自己则把空放在了二楼,她很困了,坐在脏兮兮的地上,头埋进怀里昏昏欲睡,我嘱咐她在这儿乖乖待着,我很快就回来,她小声应了。


  我害怕空腐烂,不过也得先安置好砂糖,我便带着浮球,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地下中层的商场。能量对人体损害最严重,对物品倒是没太大破坏,我挑了两套干净的睡袋,几天的吃食,装进压缩袋里,放在一辆还有能源的悬浮机车的后备箱上,还有一些针线,小女孩的换洗衣服,都统统扔进压缩袋,骑着悬浮机车,很快上去,把睡袋、食物和衣物都留给砂糖。


  接着,我又去到地下城市的正中心——造成如今惨状的源头,能源塔。我在残骸以及尸体中中翻找,我力气大得不可思议,一个比我还高大的残骸都拉得开,但又天生能控制力气大小。在死气沉沉的废墟里,找到一颗永不熄灭的能源球简直绰绰有余,我将只有指甲盖大小的能源球用两指夹住,它四周有几层不停旋转的半透明白色波纹,那波纹有一道无形的力量撑起我的手指,保护着其中发出白光的小球。这就是能源球,百年来维持整座城市运转的核心,它源源不断的能源永不会枯竭,可就像人们至今也不知道宇宙的边际在哪,他们也不知道,这颗神奇的球是如何运作的。前人为了能发挥它更大的额定功率,而做了一个将能量放大数十倍的装置,并每时每刻抽取能量储存,以防万一,但现今被用作上头额外的消费——空曾经向上面报告过,不能再继续抽取能量,否则会有相当可怕的事故发生,但却遭到了无视,他说,如果人类哪天都完蛋了,那么他们自己也有功劳。空总是那么聪明,敏锐。我曾参与过塔的维修工作,重新做一个放大装置,和类似塔的容器来轻而易举,维持这么大的城市足足百年也绰绰有余,那么维持我那小小一隅,又有什么难的。


  随后我又去到实验所的资源储藏室,取走了所需零件,几罐福尔马林,还有一个折叠培养瓶,塞进后备箱。机车的后备箱还是太小,我必须分开来回搬运,等我差不多将所需的零件准备好后,砂糖早已熟睡,天也完全黑下来了。


  我先把空的衣服脱光,他苍白,纤细却有力、肚子上划开一道伤口、森森骨肉与肠子从中外露的身体,第一次裸露在我眼前,他的双臂断开,只勉强连接皮肉。我动作轻柔地抚摸空的脸颊,像触碰易碎的泡沫,月光也如同我怜爱他般,惋惜这样一位英年早逝,天使般纯洁漂亮,宁静似夜幕下悄悄绽放的玫瑰的男孩,温柔地拂照他面庞,穿过我轻轻撩起的头发缝隙。我仔细用针线缝好空的断臂和肚子,他喜欢金色,我便用金色的线。我拿着盆出门,在不远一处清澈见底的池塘那打了盆水,回到二楼,打湿布,让空坐在我怀里,好远离灰尘,以便我将他全身擦干净。我擦过空的上身,他的手臂垂在身侧,金发披散于金线上,像是用发丝缝合的。我擦过他双眼紧闭的面庞,低垂的长长睫毛,仿佛生命消逝的蝴蝶展开灰扑的橙金色翅膀,投下忧郁、死气沉沉的影子。尽管破裂的脏器、血肉都垂在腹部下,使空的身体上凹下凸,呈现出异常诡异的形态,可他依然美丽,胜过最伟大的艺术,美好而完美无缺,双臂与腹部的缝合更似细碎繁花盛开的花环围绕。我低下头,轻柔吻上空的睫毛,鼻尖,以及温软不再的唇瓣。只有这时,我才敢亲吻他。我搂住他温存,嘴唇不时摩挲他冰冷的脸颊与耳鬓,好似死亡也无法将我们分开,好一会儿,才把空抱起来,小心地放入展开的透明的折叠罐,封好门,再踩着椅子,一瓶一瓶倒入福尔马林,直到液体完全灌满罐子,我才把上面的开口封得严严实实。


  空浮在狭窄的培养瓶中,长发飘浮,像饲养在长条鱼缸里的水母。隔着玻璃,我将额头抵在他的额头上,凝望他,像期待罐中的他,哪天孵化成一个全新生命,重新回到我身边。这一刻,恐怕我与那时日夜守在我身边的空,有部分心情是重叠的吧。我又看了许久,才离开,去做能源球的容器以及放大器。


  我不用睡眠,更不会感到困,有时的休眠,只是为了等细胞修复几天来产生的,微不足道的损伤,所以我有很多时间工作。进展比我想象中的快,我做好之后,天开始蒙蒙亮,楼下传来砂糖匆忙撕开食品包装袋的动静,听起来饿坏了。我把能源球放在呈圆球状的放大器中间的凹槽,它立即启动,飘浮半空,顺着我推动的力气飘进一座高我一个头,塔状的小能源塔的上方。接着我将塔搬到外面,往能源端口插上爬虫电线,试试看能不能启用,电线头部上小小的显示屏亮起,爬虫电线会自行扫描合适的地方埋线,然后钻洞,和与之匹配的设备连接,没一会儿,电线钻下地,我便知道成功了。我站在原地等了会儿。中途砂糖出来洗漱,向我道声早。再回去时,电线已经成功连接二楼的总发电箱,连接发电箱的设备开始运作了,包括空的培养瓶,制冷设备能保证他的身体长期处于低温保存。


  有了能源,我可以着手干更多事了。我先把整栋楼用特殊材料加固一遍,然后将一二楼的窗户和门,都围上一层电磁网,以防危险发生,顺便遮风挡雨。又花费好几天布置二楼,让其变得更像间私人实验室,像模像样的,实验台,更多培养瓶和培养液,电脑,储存满各类实验道具和材料的储存柜等等,院外还有人造水的生产器械,尽量保证该有的设备一个不少。然后我马不停蹄地自行编了几天的私人云端存储器。有时,我会抽空教导砂糖认字,学习知识,像空教导我那样,栽培新的研究员,我成了另一个孩子的老师。渐渐的,她在动植物方面展现出无与伦比的天赋,即便她现在仍处于纸上谈兵的阶段,但我不会放过任何一点端倪。我很高兴,并希望将来她在这儿方面能对我有所帮助。


  等我总算万事俱备后,大约过去一个月之久了,尽管我时间很多,也不会疲倦,可一个人的力量总归有限。


  空的培养瓶上方与下方,都插着一条粗粗的管子,连接旁边空荡荡的储存瓶,当我摁下储存瓶下方的红色按钮,培养瓶中的福尔马林,便从两端全部涌进储存瓶,直到福尔马林都转移到另一所新的容器,然后它们会排进楼的后方的自动处理机械箱。我重新打开培养瓶,接住倒下来的空,他倒在我怀里,浑身湿透,如同入岸的天鹅,潮湿的长长鹅绒扑向我,用金发编织的笼子柔弱地将我囚禁。我害怕一切太晚的同时,对于能挣脱冰冷的罐子,和空再度相拥一事,我的内心感到久违的宁静,喜悦在这片祥和净土跃起舞步(为什么人一定要泡在罐里,残忍的自然规律才不会夺走我的念想)。我将空放在实验台上,准备过程中我有些心焦,一旦涉及到空,我总是冷静不下来。所幸,头壳好好保护了他的大脑,只是被震得破败不堪,但也方便我将几根线线插进因略微腐烂,而变得柔软的脑袋,突破头骨,埋进大脑。我非常顺利地取得了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,存进云端。随后又了提取他的基因。


  我很害怕,哪天千辛万苦“复活”了空,醒来的人却不是他,而是一个霸占了他的容貌,声音,拥有全新记忆、意识形态的其他人,那样的人,即便用着空的名字,还能是他吗?亦或者只是具没有自我的空壳。无论哪种,我都难以忍受,我不想要,也不需要替身,我要的从始至终只有空,那个诞生我,教导我,照顾我,同我谈天说地,赋予我名字与生命意义,世界上独一无二美丽,唯一的空。我不知灵魂该如何定义,又是否能用科学的方式看见其形态,但我猜,记忆、意识或许是承载灵魂的一种方式,毕竟我始终笃定,一个完整的人,是由过去与现在组成的,缺一不可,过去的种种经历与片段,每时每刻都在织造全新的自己。


  提取完记忆,我又重新把空放入培养瓶,灌满福尔马林。在此,我已经没什么好担忧的了。


  我换了身衣服,让砂糖乖乖待在这儿看书,无聊的话就玩我从地下城市带回来的玩具,总之,不要离开我布置的电磁网,毕竟我们还不清楚,这所城市里百年前的怪物有没有死绝。她一直很乖,也不问我去哪,只叫我早去早回,注意安全。我乘着充满能源的悬浮机车,向城市的围栏驶去。


  这所城市比我想象中的大,我穿过与草木缠绕的残骸废墟,车开得不快,以便我顺便查探有没有尚存的怪物。稍微假设一下,假若没有人类可供啃食后,他们或许会去啃食其他动物,而生命轮回的过程,本身就是强者对弱者剥夺的不断重演,倘若再无弱者可供剥夺,他们便会转向同类,创造新的弱者,直到再无弱者出现,或者自己成为被剥夺者。生命想要延续,必然要掠夺其他生命;未来想要延伸,必然要拿走其他生命的未来。任何生物都逃不过这定律,饥饿百年的怪物更是如此——如果它们还在生物范畴的话——如若闻到我块鲜活美味的生命,一定会急不可耐地朝我袭来,渴望痛痛快快地咬下我的肉,痛饮我的鲜血,吮吸我的骨髓、生命,以此来灌溉自己垂垂老矣的身躯。可直到我来到高墙下,连一只蚊蚁都见不着,看来它们确实是死绝了。


  泥石铸成的高墙大约十多米高,环绕整座城市,能够拦住绝大多数走禽了。时间在它巍峨宽厚的身体刻下无数道苍老的划痕,它依然坚固不催,谨遵人类下达的命令,即便已再无生灵让它保护,它仍默默无言地守护这座废墟百年。没有怪物能击倒它。听说变异的鸟会掉光羽毛,所以它们没有机会越过高墙。


  我估算一下距离,驱车去往大致位置,拿出后备箱的折叠阶梯,看它一节一节展开,直到抵达墙的上方边缘,刚刚好。


  从阶梯踏上高墙的中途,我想起那天,空叫我来他的房间。一打开门,便看见正对门口的墙上打开,空背对我,面对几道栅栏,笔直站着——我先前听说过,上头的人因为他成功研究出了我,而奖赏过他一处额外的私人空间,看来就是这儿了吧。空听见开门的动静,赶忙挥手让我过来,喜悦溢于言表,我很少见他那么兴奋高兴,像个吃到糖果的小孩,心情也不由跟着变好了。我走到他身边,看见围栏下几亩不算大的土地,有几个绿色身影开始抽芽。


  “实验很成功!”空完全压抑不住语调中的激动,高兴地牵住我围着栅栏走来走去,迫不及待向我展示实验成果,接着,他像每一个骄傲自己出人头地的孩子的父母那样,继续说,“几年前,我向博物馆恳求了好久,才终于借到几枚以前的花种,我将它们的基因提取,复制,又克隆了好几枚,我知道,地下城市湿度,温度以及阳光,并不能满足培养这些花卉的条件,所以我改良,调整过很多次,但是无论如何,它们都无法发芽,我甚至因为陷入瓶颈而掉了好多头发。但是今天!阿贝多,你看!它们终于发芽了!”他的脚步更加轻盈快乐,马上就要跳起来似得活泼,辫子快活地甩来甩去。


  “那真是太好了。”我同空一样喜悦,微笑地看着他,倒不是喜于实验成功,我的欣喜很大一部分来源于他热烈的雀跃,亮晶晶的双眸,以及脸颊上两颗可爱的酒窝,他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。


  “虽然不知道其中会不会有塞西莉亚花,有的话就更棒了!”空终于停下,蹲下来,像注视自己刚刚出生的婴儿在床上酣睡,脸上洋溢起幸福,和对美好未来的期待,我也一同蹲下,“我呀,迟早要把这些孩子播种在城市的各个角落,让它们遍布城市,我希望每当人们从繁忙中暂且脱身,停驻,休息的时候,看见一朵朵簇拥的花,它们柔弱却坚韧的力量虽然微弱,但聚集在一起时,却能爆发出莫大的力量——那就是生命中所蕴含的希望与爱,我希望人们能从中汲取力量,以及坚持下去的理由与支柱。我曾经说过,这个城市最缺乏的就是活下去的动力,以及对未来的渴望。那时候我和荧,无论当下正经历怎样的困苦,每当我们看见书籍上花卉,动物时,总会因它们刻印在书上灵动的生命振作,人生又有了前行的方向。生命就是奇迹,我想将这份奇迹与希望带给每个人。”他越说越入迷,语调也趋于冷静。


  “真是伟大的理想呢,我也会帮你的。”


  “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,阿贝多,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搭档。”空朝我甜蜜地笑着,可我却没由来感到一阵落空,他笑得越是甜蜜,我越觉得心碎。


  只是搭档吗?这个难以询问的疑惑从我失落的心口钻出。


  “除此之外,我也是在为上面做准备,如果上面什么花草木都有,却唯独没有塞西莉亚花,或者如今的环境已经改变,不再适合它生长了呢。嗳,你说,上面变成了什么样呢?我猜,没有人类的侵扰,或许草木会生长得极为茂盛,世界各处遍布着青山绿水,常年春暖花开与世界相伴吧。”


  “仅仅只是猜测的话……根据历史记载,百年前的地球就已经被掠夺得千疮百孔了,人们甚至只能依靠人造水来度日,可以见得相当缺水,而植物需要水,水便是生命之源……基于以上推测,那么即便没有人类,估计也很难恢复往日,上面恐怕早已干旱,黄土沙坡遍地都是吧。”


  “你有时候也太现实了,说话真是破坏人幻想。”空佯怒地皱起眉,我道了歉,并未改变想法,他很了解我,便也没真的特别较劲,但他一样不会改变想法,“虽然你说的也有道理,可你不也一样没有见过上面嘛,这样吧,我们打赌,看是你猜对了还是我猜对了,输了的人可要承包一周的零食费用。”


  回忆停在我答应了赌约那处,因为我走到头了。我站在高墙上,抬头向旷阔无垠的地面俯瞰,将答案一览无余,我无悲无喜,猜测许久的答案终于揭晓,但并不能在我心中投下任何涟漪。


  是我猜对了。我平静的仿佛答案就该如此理所当然。


  最先入目的是一望无际的平原,甚至丘陵也看不见几座,遍地黄土填满我的双目,除此之外没有其他色彩,很是单调乏味,与之连接的天空也变得令人沮丧,滚滚风尘裹挟着尘土,为荒芜的大地蒙上淡黄色的烟雾,更不像现实。我看不清远方还有什么,只勉强看清大块石头影影倬倬的轮廓。风与尘土一并向我吹来,搔刮着我的面庞,不太舒服。忽然,有几个不速之客从四面八方出现,突破尘土的遮蔽,将真身展露——它们瘦骨如柴,腿脚细长,通身黝黑,几乎是具黑色的骨架,它们总算给单调的土黄色增添了其他色彩,即便那颜色异常危险,仿佛死神的镰刀向我挥来。它们越来越多,我很快便认出它们就是百年前的怪物,对生命极度敏感的鼻子闻到我,饥肠辘辘地向我汇聚而来。看来只是城里的灭绝了,外面依然顽强了百年。有高墙的庇护,我暂且不会搭理它们,只是现在不会,我迟早要解决它们。知晓了答案,我便再无太多遗憾,回去了,我接下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。


  我回屋时,砂糖已经吃完最后一包面包,睡午觉了。这里的日子很无趣,白天,我没多少空陪她,所以很多时候她不是在看书,就是望着窗外发呆,要么玩玩具,或者和自己玩。我又去了趟地下城市,一个月过去,他们尸体腐烂所散发的恶臭难以忍受,闻到一下就会作呕,我不得不戴上过滤面罩才能继续行进。补充完必要物资,我便回到实验所了。我来到空的房间,拉开正对门口的墙。栅栏里花圃的花只生长到一半,因无人照料,早早枯死了。他生前研究的种子就放在这,我打开抽屉,拿出沉甸甸的小盒子,里面都是经过特别保存的种子。现在,是它们发挥用途的时候了。然后我拿了几枚防护网和收伸网枪,一套记录器,又到武器库拿了几把电磁枪。我回到地上,现在太晚,我不熟悉外面的地势,黑夜只会影响我发挥,为了不让夜晚成为阻挠我的帮手,我决定等到明天。


  第二天,天一亮,我便带着昨天拿来的武器和装备,开车再次前往高墙。


  悬浮机车顺着阶梯而上,抵达尽头后,我在附近安装了一枚记录起步仪。低头望向距离地面足足有十多米的高墙,墙下零零散散的怪物,垂头丧气地慢慢晃悠,像放跑了猎物,不得不挨饿的野兽,兴许是我的再度出现,让气味暂时填充了它们饥肠辘辘的肚子,于是尝到一点儿滋味的怪物们更是一发不可收拾,纷纷抬头,露出狰狞利齿,兴奋地朝我跑来。我自然不会认怂,毕竟,谁猎杀谁,还不一定。


  我戴上护目镜,护目镜从眼镜腿两端生成一个坚固的透明头盔,牢牢保护我的脑袋。我驾驶机车,紧贴墙壁朝地面俯冲直下,我像堕落悬崖的人,机车以极其快的速度落下,风吹得外套疯狂翻卷、猎猎作响。不出几秒,在我快与地面相撞时,我猛得拉动车把,机车立即扭转正面,像一道迅猛的闪电冲进敌人的围剿圈,扬起一大片尘土。


  就在我冲进弥留不去的烟雾之刻,一张血盆大口浮现半空,咬碎烟雾,朝我的脸迎接而来,我自当得好好回应,旋即掏出电磁枪,将电磁弹作为回礼,送入它嘴里,子弹破开它的脑壳,红色血雾从爆开的后脑勺四散,终于为这死气沉沉又乏味的色调,染上令血液激昂涌动的红色——同时,也是我屠杀开始的发令枪。


  那只怪物刚刚倒下,一只怪物又快速扑来,另一只怪物也争先恐后袭击,它们不要命似得抱团围攻与愤怒低吼并不能击破我的冷静。我的眼睛像天生的瞄准镜,迅速瞄准它们的脑袋,逐一打破,四处喷洒的血雾几乎要将烟雾染成血红;我的双手是锐利无比的刀剑,能轻而易举穿透怪物瘠薄的喉咙,以它们的肉身当盾。我的身体从未如此轻盈,令人诧异,我分明第一次杀敌,却每个动作都如此冷静,狠厉,像位经验老到的将军,仿佛我生来就会战斗,就该战斗。


  我的身体再怎么强,不知疲倦,一个人终究还是太慢,等我将四周的怪物屠杀得差不多,天边已经泛红,像是被它们铺天盖地的尸体四溅的血液打湿成的猩红,刺目得让我有些心烦意乱。我自然也没好到哪去,浑身是血,胳膊也被咬了一块,露出里面模拟肌肉与血管的零件组织。我庆幸它们咬得是我做过更替手术的手臂,若是另一只,会麻烦许多。


  那些怪物看上去消瘦,肚子却鼓鼓胀胀,我忽生荒诞念头,抽出小刀划破一只还算新鲜的尸体,它的内脏混合血水流出,我挑挑选选一阵,将几个我认为可以吃的内脏放进保鲜袋。地下城市生产食物的机器早已停下,食物总有吃完的一天,考虑到砂糖后续的进食情况,虽然这的确很恶心,但我总得做些尝试,而不是等着坐吃山空,她不像我,有一套自动循环的胃部器官,保证我无需进食也可以活下去。至于这满地尸体,我也会将它们物尽其用。


  我拿出记录仪,距离高墙已过三千米左右,我重新骑上机车,它们腐臭的血的味道,暂时掩盖了我的气味,趁其他怪物发觉之前,我从高墙开始,安下一枚又一枚电磁网,它们立即互相连接,形成几道防御护网,呈现出半圆。我又到中间的位置,举起收伸网枪,朝天空发射,一张透明防护网依据我安下的电磁网,向四周铺张,连接,成为一道抵御其他意外的穹顶。现在我总算放心,至少防御网内,暂时是安全的。


  我回去时,看见砂糖焦急地在门口走来走去,看见我回来,又马上被满身狼藉的我吓着,一边害怕地发抖,一边问我有没有事。我因为戴了头盔,脸上没多少血,至少看上去不那么骇人,我安抚性地轻轻笑起来,半真半假地撒谎,说这只是我生存的一些手段。我相信她迟早会理解,哪怕不是现在。


  上去二楼,我换下衣服,一只手太不便利,费了番功夫才脱下外套。我截断手臂,重新换上新的备用义肢,另一只手回归的感觉很好,很轻松便换完套新衣服。我坐在空面前休息了会儿,只是看着他沉睡的模样,我的疲倦便渐渐治愈,同夜晚升起而消退的夕阳一并离开。他比窗外高悬的皎白圆月更要迷人、纯洁,像一只苍白、半透明又脆弱易碎的水母,月光在他金色的触手上倾洒碎银,而我从中捡拾散落的美梦。空天生便是枚良药。许久,我才念念不舍地离开,把带来的肝脏煮熟——我不会做饭,但只需要煮熟便好——吃罢过后,再用一整晚时间收集它们的尸体,一批批装进处理机器中做发酵处理,将废渣存储起来,准备做成肥料。


  直到漆黑褪去,平坦荒废的地平面升起新一天的朝阳,我的身体也没有产生任何不适,兴许它们的肉真可以吃,又或许病毒对人类并无影响 ,不然怎么会没有记载,要么有心人掩埋过去,要么这病毒是只针对动物的屠杀式感染。我更倾向于后者,不然,人类的未来恐怕会缩短好几倍,他们会换种方式提早灭亡,而我也不会诞生。


  万事俱备的现在,我最需要烦恼的是:如何在荒土沙漠中种植?或者说,应当如何改良种子基因,使其能够适应沙漠的环境生长。此前,空只教过我提取基因,再克隆,然而当时种子发芽的前提,是建立在那儿有合适的泥土和环境,非常理想的模拟场景,我所学会的技术与学识,也仅仅止步于此罢了。空倾注数年的心血,付出的努力,却在最关键时刻失去了作用。是的,这些种子是可以种植于这座城市,但姑且不说它需不需要,我是不甘心拘泥于此的,他的梦想,以及我所能带给他的,都不该让微小的满足,和安全的理想环境,被高墙围困、拘束于狭小城市。他的梦想理应遍布全球。毫无疑问,空是科研方面的天才,尽管在我出生之前,他们便为我注入了高智商基因,可人造的天才终究敌不过上天的宠儿、礼物,他于幸运女神的垂青中诞生,是天地的馈赠,一场百年来的造物中无人能及的奇迹。剩下全然陌生的新道路,我必须得自己尝试开辟。


  虽然种子方面我仍一筹莫展,但我也不会白白把时间浪费在研究种子上,于我而言,永生的时间很充沛,但我随时焦急难耐、思念折磨的心,和充满无数未知可能的未来,却没那么多耐心了。关于人造人的资料,空只留下零星几点,相当于从零开始实验,这无疑增加了我的压力。真是奇怪,他不像会吝啬传播分享自己学识经验的人,就像有不可告人的隐讳似得,连我也难以言说。总之,我只能依靠现有的资料制造人造人了。就这样,我开始了长达数年的研究。


  最开始的时段,我会轮流着来研究。今天试图攻克种子难题,明天翻阅大量资料,尝试制造一个类似胚胎的肉团。偶尔哪边的进程有了突破,我便没日没夜地连续研究上几天,唯恐我一不留神,就让来之不易的灵感与突破溜之大吉。当后来经历了一次次失败,通过吸取失败后的不停调试,我掌握了确切的起步方式,便一次做好几个胚胎。


  有时,我会感到难以消融的疲倦,就停下任何事,坐在空的面前,不止一次,久久望着他的面庞,回想他令人怀念的清亮声音。我和空诉说实验的进度,今天发生了什么,砂糖又进步了,实验遇到了瓶颈所带来的困惑迷茫。白天,我在清剿怪物后回去的路途,看见好看的花草,便摘下来贴在空头部位置的玻璃,我想他戴上这花一定很好看。我说,说很多空生前我无法对他开口的话。我说,我很想念他,我怀念他的笑容,拥抱我时温暖的体温。我想念他温柔的嗓音与口吻,他和我说起自己研究时,那亮晶晶的眼眸。我第一次见到星星,便是在空的眼里。我希望他再睁开眼看看我,哪怕什么也不说,什么也不做,只是微笑地凝视我。偶尔,空的灵魂会造访我为数不多的梦境,就这样沉默、温柔地注视我,我们仿佛又回到从前无需语言,默契的心领神会的日子,我已心满意足。待我倾诉完一切后,我的疲倦就消散的差不多了。当人有了坚定前行的目标和方向,再多从未知袭来的恐惧、茫然以及困难,都可义无反顾地斩断。不知不觉,同空倾诉聊天,成了我每天的习惯。


  许多年间,我目睹过胚胎没来得及生长便死去,再到生长出内脏,内脏枯竭衰亡;拥有人类的雏形,再变成我熟悉的金发少年的模样,却不知为何始终不肯醒来。有一次,我分明看见一个躯壳睁开了眼,我欣喜若狂地将他放出来,他碰我身体的一瞬间,便肉眼可见得在空气中融化了。我的心脏从复苏到死亡,来得那么快,甚至不让我喜悦残余。从此,命运就像同我作对,誓要将我的精神、精力赶尽杀绝般,我的实验似乎永远停在了这个阶段,心也随着他诞生而复活,又随着他的消亡共同死去。不过没关系,毕竟,人生总是伴随失败前行。一个再次失败,我已习以为常的夜晚,我忽然想到,在我之前,空是不是也经历过很多次类似的事情。


  前行的不止有时间以及我的研究,砂糖长到了十六岁,她从刚开始对二楼忌惮恐惧,到如今能直面瓶中的空,还有胚胎们,偶尔帮助我了。恐怕她也知道,自己除了更加努力学习知识帮助我,也无以回报我多年来的救助抚养了,没有我,她早已是那片废墟中白骨的一员。也是在她十六岁这年,她无意间的一句话瞬间点明了我关于种子的瓶颈,连夜赶工后,我来到高墙外种下,并精心浇灌,终于在我只抱有微小指望的几天后,发芽了。那一刻,我突然理解,并切身体会到了空那天的心情,就像阳光穿透日夜不散的乌云般清爽,幸福喜悦的光流泻进我心间,倘若空也在这儿,我一定也会叫他来看看。


  我按照这个方案,教砂糖如何制造种子。她的第一个研究成果,便是提取草坪的基因并复制,她说,既然要做一个花园,那么草坪必不可少,这很对。她的聪明没辜负我的期待,很快便陆陆续续复制了城市里其他植物的种子,并跟随我到墙外播撒。我希望空醒来后能看见一大片花园,于是留给人造人的时间更少了。两个人为这么大的花园浇水实在是不现实,我在中间位置建造了大约有墙那么高的水塔,十几条细细的水管沿着防护网向上延伸,到时间了便自动洒水。我又安装了恒温系统,以防植物们冬眠。另外,冬天也是很好的储水季节,这儿偶尔会下雪,我便放几个水管链接水塔的融雪机器人到外面储水,这样能省很多功夫。砂糖在十九时,提议发明类似蜜蜂的小机器播种,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,便做了几个试用,结果真是好,花播撒的范围更大,效率更高了。


  日复一复,年复一年,花开了又谢,叶枯了又绿。原先只有三千米的防护网,被我逐步扩建到五千米,一万米,再到一万四千米。防护网内永远暖如春天,植物茂盛翠绿,生生不息。其中叫我最欣喜的是,我带回来的几枚种子中,是塞西莉亚花的花种,我便多做了很多它的种子。这期间,我还学会了绘画。


  时间对我而言,是永恒,因此我没有太多时间流逝不再的实感,可对于还是人类的砂糖而言,却并非如此了。等我的花园扩大到两万五千米时,她已经老得动不了,只能躺在床上由我照顾。某个平凡的早晨,临出发前,砂糖忽然拽住我的衣角,轻轻笑起来向我道谢:“谢谢你,阿贝多先生。”我心中莫名生出一股古怪的预感,好像我们此次别过,就是最后一面了。但我只是顺其自然,也笑着同她道谢。中午回来时,砂糖苍老的身体已经冰冷僵硬,没有了呼吸,阳光倾洒在她祥和宁静的面庞,苍白的脸颊扑上层温暖的薄薄浅金,填满条条崎岖沟渠,仿佛她只是照例睡午觉。我将砂糖的尸体埋进离楼房很近的地方,这儿白天阳光很是温暖舒服,还有苍天大树遮雨。我又去花园摘了几朵她生前最喜欢的甜甜花,放在墓上,以感谢她对我多年来的帮助。至此,人类最后的血脉也彻底消亡了。虽然我本身就是个大型历史记载议,但我不愿记录历史,人们记载历史,是希望后人知道过去发生过什么,真正的真相又是什么,他们的祖先做过的伟大事或者肮脏事。但倘若再无后人追溯,那么记载历史将失去意义。我不打算做任何无用之事。


  距离砂糖去世已过三个月之久。当晚霞藏进灰黑云层,带走最后一缕红光,夜晚的寂静夺走城市最后的风的呼声,一股奇妙而使我振奋的预感总是环绕不去,好似有什么气球样的在我心口充盈,正迅速膨胀,即将呼之欲出,同我急促的心脏跳动一样紧张。我有些焦躁地在空的培养瓶前走来走去,这份莫名的急躁催促我必须做些什么。最后我决定放弃久违的休眠,一整晚都待在已经成型、久久不愿苏醒的少年面前。我坐着,对空日以成疾的思念,以及无数次的盼望陪伴我。有时,我临摹空,我对画他的熟悉程度,如同画一条直线那么简单。我偶尔对他自言自语,就这样守了一整夜。


  窗外漆黑的幕布,渐渐染上薄凉明亮的浅白蓝,送走同我一起守了整夜的星星。那崭新日光再次造访房屋,从窗外流泻而入,填满了屋子,也稍微驱赶些夜晚带来的潮湿寒冷。而伴着朝阳苏醒的,还有培养瓶中少年的眼睛。我立即激动地站起身,一如初次看见他睁眼般。我走上前,又犹豫步伐,抬起头,望进眼前半睁开眼,如同初生的婴儿,澄澈迷茫的金黄色眼眸的少年的眼里,他的双眼同我见过无数个消融在空气中的少年那么相似,纯净得无任何瑕疵,空洞得没有灵魂,脆弱如玻璃做得玫瑰,柔和的光在透明水中,反射出微弱的波光粼粼,随时都会扑灭,如同他捉摸不定的生命,一旦离开母亲的羊水,便迫不及待奔赴其他兄弟的后路,仿佛我随白昼离去的轻飘飘的梦。心中倏然烧起的火焰极速湮灭,只余几颗星火垂死挣扎。是的,我害怕了。我害怕打开培养瓶,空气会将他的身体腐蚀,光化作一根根利刃,穿透他无辜的生命,现实的风残忍地把火星熄灭,它们总是这么做。可即便我什么也不做,他迟早也会溺死在水里,毕竟那不是真的羊水。


  我最终还是选择将他放出来,可这一次,少年没有立即在我怀中融化。我不可思议地等了会儿,只为验证不是恶趣味的现实为了彻底击倒我,送我一颗糖,再给我致命一击。我们一动不动许久,直到他转过头,朝我眨了眨湿漉漉的双眼,仿佛在庆贺我的成功。我头一次觉得语言是如此匮乏,世上现存的语言体系,都无法描述我来之不易的喜悦,我比任何时候都要快乐!这时我想起来,醒来后,第一眼入目的便是空激动又喜悦的面庞,他高兴地眼眶通红,紧紧抱着我,许久不放,落在我肩膀上持续不断的热泪,融化大片冰冷的培养液。这是我对于这个世界第一段记忆,也是最深刻的一段,它崭新依旧,如同发生在昨日。我想,如今没有人比我更能体会到空当时的心情。


  我用了一些手段让他睡着,将少年放在实验台上,打开电脑,点开封尘已久的记忆,我把细线钻入他的耳朵,连接大脑,花费了点时间让记忆全输入进去。我耐心地等少年醒来。天彻底明亮,投下明媚热烈的光芒,他也终于转醒,望着天花板发呆了好一阵,不知是失败了,还是在适应记忆断层转换到现在的变化,当他转过头,茫然地看向我,试探般,小心翼翼地轻轻呼唤我的名字时,我几乎落下泪来。我已太久太久,没有听过空用温柔优美的声音,呼唤“阿贝多”这个名字了。


  那枚项链我一直保存的非常完好,我把项链还给空时,他雀跃的笑脸也让我不禁喜悦,面庞挂上微笑。随后,我花了好长时间向空解释前因后果,又略过我开扩花园一事。他期间东张西望,边听我说话,像刚可以走路的孩童,对世界万物充满好奇,哪怕只是枚微不足道的野草,也有探索的价值,直到我说起砂糖去世,他才颇为感伤地停下来,垂下头,喃喃自语般说道:“是吗?人类最后还是灭绝了……”我很理解空的心情,即便我再怎么不喜欢同类,他们也依然是我的归属,难免会为同类灭绝感到难过。


  空穿好衣服,看着我将他的尸体放出,再埋入砂糖的坟墓附近,他站在自己的坟前一会儿,恍然如做梦,他说,看着自己的尸体入葬,真是件奇妙又诡异的事。接着,空来到砂糖的墓前,向她致以感谢,感谢她对我的许多帮助,感谢她作为人类最后的血脉,坚强地活完了一生。


  我问空想不想看看高墙外,他大概想起了我们的赌约,眼睛闪烁光芒,颇为激动地点头说想,我便让他坐在机车后座,载着他去往高墙。途中,我刻意放缓速度,好让空看看自己梦寐以求的上面的模样,一边偷偷透过后视镜观察他。空从醒来那刻起,就从未停止过好奇地东张西望,只是他比我想象中的冷静,没有流泪,没有激动,更不见得高兴到手舞足蹈。我并不意外他的任何反应,毕竟,我经历过最荒谬且让人难以接受的结果,任何假设的结果在它面前,都显得如此幸福。


  车顺着阶梯驶到尽头,空迫不及待下车,向高墙外望去:铺了鹅卵石的道路旁,翠绿的草坪上种植了几排塞西莉亚花。日落果皮流淌水珠的萃华树穿插的后排,风车菊在不远处悠闲转动,清澈的倒映蔚蓝天空的小湖泊生长着几株金鱼草。一排排苍柏向微微弯曲的道路远方绵延。水塔的背后,几颗如同用金与黄色的颜料泼成的桦树,将一座木屋围绕,下面还栽着几朵小灯草。我对空说,我做了些加工,这儿夜晚就像个静谧花园,小灯草也会像萤火虫似得亮起,荧光蓝柔和的照亮夜晚。


  这时一阵风吹来,吹起空金色的发辫,他被风吹得凌乱的发丝,在阳光下煜煜生辉。他转过头望向我,得意地笑起来,弯了闪烁光芒的双眸,像一只得逞的小猫愉快地说:“我就说嘛。是我猜对了!”


  “嗯,是我猜错了呢。”我也笑了,语调柔和地回应空。


  我们相继无言,又继续看向花园。空垂下肩膀,局促地握紧双手,询问道:“你一定也发现了自己变得不一样了吧?”


  “是指我突然力气变大一事吗?”


  空点点头,双手握得更紧,我们又陷入了短暂的沉默。良久,他继续说:“你一定会很多想问的事吧,阿贝多,关于你身体的突然变化,以及经历过的各种大大小小的手书。”我对这些确实好奇,但不知道答案,似乎也无所谓,至少至今为止,这些变化和经历只对我有益无害,假若没有变化,我如今的处境,恐怕只会难上许多,想要在末世中活下去,接受不确定变故的变化为代价,比什么都一成不变好得多。可我见空一副良心不安的样子,还是点点头,表示很好奇。


  “其实你最开始,你的诞生,是为了压制底层暴乱,以及更好控制灰色产业链的人的武器。”空用余光小心翼翼地观察我的神色,确认我无太大波澜后,才接着说,“虽然我是最先提出这个方案的人,可随着我实验成功,眼看着你越来越像一个人类,加上我在你身上投入太多心血和感情,等你苏醒,上面的人向我讨要你时,我忽然发觉,我已经完全将你当做人类,以及朋友了,不忍心看见他人将你当做工具操纵命运,就像我底层的朋友,父母,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,从出生开始便定好了结局,被现实裹挟着前行。我希望你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。所以我拒绝了他们的要求,并以辞掉这个工作做威胁,毕竟,他们还需要我的技术,需要我这个难得一见的天才——你应该也注意到了,我并未留下太多关于人造人的资料,就是怕他们出尔反尔,把你夺去——他们答应了,但也提出条件,你必须要接受还未进行临床实验的人体改造手术……对不起,阿贝多。”


  “没关系,我明白你是身不由己。”我安抚地摸了摸空的肩膀。风停了,耳边的喧嚣终于静止,只余他愧疚的低声言语,以及悔恨叹息。


  “我把你带走后,趁你休眠时,把你身体里一部分基因封锁了。那件事发生时,我趁你昏迷,解除了封锁。往后的日子里,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带走你做一场又一场手术……我想过很多次,你理应恨我,哪怕因此厌弃我,或者把受到的委屈都发泄在我身上也理所应当,但你没有,你依然像往常那样,冷静,理智而又温柔地同我聊天,做我最好的搭档,我也曾想过是不是伪装,可我抓不住你哪怕一丝的憎恨,阿贝多,你永远那么贴心,冷静,好似这世上没有能让你生气的,可你越是这样,就让我越愧疚。”


  空没完没了地说,语气愈发激动,觉得我应该恨他,讨厌他,我对他的温润和冷静只会使他良心受到鞭挞,更加谴责自己而已,只有结局同他料想的那样,他才觉得心安理得。也许是天空过于蔚蓝,看不见云,风又来了,卷起花香,在空飘摇的头发间浮荡,太阳更加刺眼,他紧握的双手关节因紧张和激动变成粉色。我微微弯下腰,吻住空喋喋不休的唇瓣,声音瞬间消失了,包括我们细微的呼吸声,只有风的呼声和我的心跳。


  “我从来没有恨过你,空。”我离开空柔软的唇瓣,他白皙漂亮的脸颊浮起粉红,诧异地看着我,一时之间丢失了语言,“我曾经想过,人造人也会有心吗?或者拥有灵魂呢?如今时隔多年,我再次见到你,我寻找多年的答案,在你身上呼之欲出。你是我的灵魂,我的心脏,我的一切,我所有的赤成来源于你。我爱你,空。能为了你而诞生,就是我最大的幸福。”


  空一言不发,垂下烧得更加火红的脸,睫毛轻轻颤动,羞臊的火苗一路蔓延到耳朵。我拉开他的双手,握住其中一只,他也回握住我,我们掌心紧贴,手指相扣,彼此的体温不断叠加。


  “只要是有你在的世界,末日便不会到来。”



感谢大家看完!以下是一点小碎碎念:

其实看花园那段,灵感是来自一个段子,或者说整篇文都是为了这一段铺垫,大致就是a说想住月球,b听到以后突然消失了,十年后寄了一张月球居住证给a。当时真的被狠狠浪漫到了,这种科学家的沉默又浓烈的爱让我疯狂心动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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